《夜上受降城闻笛》李益
夜上受降城闻笛李益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何当共读香云帙,最是诗情画意时。”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一生不可错过的唯美诗词!
我们连续讲了像卢纶、司空曙这样“大历十才子”中的代表诗人,其实像我们在情诗系列里头提到的《章台柳》的作者韩翃,他其实也是“大历十才子”中的代表诗人。“大历十才子”是大历年间的十个代表诗人,而且他们已然成为一个诗歌群体。虽然一般诗史上评论说,他们的诗风,包括他们的诗歌题材都比较单调,但其实就其中的代表作家而言,很多人还是非常有特色的。尤其是在文学发展史上,当然尤其是在唐诗发展史上,其中有些代表作家的代表作品,在某些分类题材上,其实是有着节点式的意义的。比如我们今天就要讲一首中唐边塞诗的代表作品,而他的作者李益也被称为是大唐最后一个典型的边塞诗人。今天我们要品读的就是李益(李十郎)的那个边塞名篇——《夜上受降城闻笛》。诗云:“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李益的这首《夜上受降城闻笛》在当时就被广为传诵,影响非常大。后来李益南下江淮,在扬州遇到刘禹锡,两个人也成为好朋友。“诗豪”刘禹锡就对李益的边塞之作甚为赞佩,刘禹锡在《和令狐相公言怀寄河中杨少尹》(“章句惭非第一流,世间才子昔陪游。吴宫已叹芙蓉死,边月空悲芦管秋。任向洛阳称傲吏,苦教河上领诸侯。石渠甘对图书老,关外杨公安稳不。”)中就提到,其中有一句说“边月空悲芦管秋。”指的就是在当时传诵非常广泛的李益的这首《夜上受降城闻笛》。而《唐诗纪事》也说这首诗在当时便被度曲入画,不仅常为人所传唱,而且很多画师也喜欢画这首诗所体现的那种边塞乡思的意境。
那么这首诗、这首绝句它到底好在哪儿呢?好就好在,就是《唐诗纪事》说的,它既可度曲,又可入画。首先诗人写景极富画面感。你看头两句:“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首先要注意的这个“烽”,不是山字旁的峰,不是山峰,不是一座山有回乐峰,而是那个火字旁的烽,它是烽火台的烽。那么这个“回乐烽”到底在哪呢?而与它对应的“受降城”又到底在哪呢?关于回乐烽在哪里,这一点呢,文学史上并没有异议,因为唐代有“回乐县”,当时唐灵州治所就在回乐县,而回乐县呢,就在今天的宁夏回族自治区的灵武县西南。
可“受降城”在哪里,文学史上争议就比较大了,历史上可以称之为受降城的,那有好几个地方。比如说,社科院文研所编的《唐诗选》就说,唐代受降城有东、中、西三城,都是武后景云中(景云是唐睿宗年号,共三年,当不是武后时期)朔方总管张仁愿所筑。中受降城在今内蒙古自治区五原西北,此诗所指受降城当即中受降城。而朱东润先生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里也说,唐时有三受降城,高宗时张仁愿所筑,中城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西,东城在今托克托县南,而西城在今杭锦后旗乌加河北岸。李益的受降城,这里指的是西受降城。而林庚与冯沅君所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也说唐代有中、东、西三个受降城,而李益所说受降城应该指的是灵州的西受降城。但其实呢,唐代的西受降城其实并不在灵州,唐代的西受降城其实是在甘州,也就是今天内蒙古的巴彦淖尔。
第四种说法是《唐诗鉴赏辞典》,其中说,贞观二十年,唐太宗曾亲临灵州接受突厥一部分的投降,受降城之名由此而来,甚至《宋史》中仍沿用唐时的称呼,把灵州称作受降城。所以唐代的受降城其实有四个,其中三个是名将张仁愿所筑,共有东受降城、中受降城和西受降城,但在张仁愿所筑三受降城之前,唐太宗李世民于贞观二十年,也就是公元646年,亲临灵州大破突厥薛延陀部,并于灵州接受一些突厥部落的投降,所以灵州又被称为受降城。
所以要确定李益所说的受降城到底在哪,其实很简单,“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这是诗人眼中所见,甚至是下意识地抬眼望去所见之景物。虽然边塞风光有一种空间辽阔的即视感,但回乐烽与受降城一定在一起,不可能相隔千里之外。所以既然回乐烽是指灵州回乐县外的烽火台,那么这个受降城就肯定不是张仁愿所筑的东西中三受降城,而是指的唐太宗当年受降突厥的灵州这个受降城了。
其实回到诗味的角度去理解,我个人以为非要考证回乐烽与受降城到底在哪儿,其实意义并不是太大,因为这首诗,他所要写的题材、它所蕴含的情感,并不是特指,而是有着一种边塞诗特有的宏大的主旨与普适性的情感。李益写回乐烽、写受降城为的是写回乐烽前的沙似雪,写受降城外的月如霜,为什么所见白沙会似雪呢?为什么所见月色会如霜呢,因为他要写一个字、一种感觉——“凉”,或者进一步说是“冷”,或者再进一步说是“寒”。白沙似雪,月色如霜,这种不经意的下意识的所见,说明看到这样景物的人、产生这种感觉的人,他的身体、他的心情,甚至他的灵魂正在不知不觉地被寒冷所包围,被一种虽还未刺骨,但却又无处不在的凉意所包裹。所以诗人貌似只是客观地在写回乐烽前与受降城外的沙与月色,可一个似雪又如霜的感受便不知不觉把一种下意识的心境给悄悄地给点了出来。但请注意,我们前面反复地用到一个词——“下意识的”,就是一种情绪、一种心境沉淀在心底,沉淀了很久了,它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节点去唤醒它。
于是接下来的第三句就最为关键,因为它就是那个唤醒一切下意识的情感、情绪与心境的那个节点与契机,它就是不知何处何人所吹奏的芦管声声——“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第一联两句写的是眼中所见,是入画的景。但是于绘画而言,我们知道,再好的山水、再美的景,你画下来它只是平面,一定需要画龙点睛,要让那个平面的画立体起来、要让它生动起来,那么一定需要一种画龙点睛的笔法、需要一个画龙点睛的地方。诗的创作其实也是如此,这首诗画龙点睛的地方就是在眼中所见之后,突然传来耳中所闻。这个耳中所闻的芦管声声,就是一下子唤醒所有下意识情绪的关键节点。
芦管就是芦笛,事实上我们知道音乐之于诗歌至关重要,所以我们说诗歌诗歌,诗而歌之。孔子又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与乐其实是密不可分的,而音乐之于唐诗就更是至关重要了。其中尤其是像琵琶,还有笛、箫等乐器,简直就是唐诗中别样的灵魂,这其中又尤其是笛子。首先它是考古所能发现的、人类现存的最早的一种乐器,在河南贾湖遗址(贾湖遗址,是中国新石器时代前期重要遗址,C14、释光测年结果显示其距今约9000―7500年,位于河南省舞阳县北舞渡镇西南1.5公里的贾湖村,始发现于20世纪60年代初,保护区面积5.5万平方米,是一处规模较大、保存完整、文化积淀极为丰厚的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存。),我们发现了古笛。据考古的碳12测定,它应该制作于八千多年前,说明笛、箫这种乐器之与华夏文明,那是紧密相连的。其次,笛子又是中原文明与周围各部落文明在音乐交流中最常出现的乐器。你像唐代的十部乐中啊,其实用到笛子乐器的就有七部,除了汉乐府以来的清商、鼓吹,这不用说,这是典型的中原音乐。那么像西凉部、龟兹部、疏勒部、康国部、安国部、天竺部,这些融合少数民族的音乐都要用到笛子。
所以笛子呢,又是民族大融合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的音乐桥梁,所以古人,尤其是唐人对笛子的喜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唐玄宗李三郎自己就是一个音乐高手,尤爱谱笛曲,而他特别欣赏的大音乐家,像李龟年、张野狐(张野狐,唐时人。擅长参军戏,能吹角篥及弹奏箜篌,供奉宫廷。安禄山作乱,随玄宗入蜀,后同返京,途中为玄宗制《雨霖铃》(一作《雨淋铃》与《还哀乐》二曲)。)都善觱篥或笛曲,而唐诗中写笛子的那简直就不可胜数啊!李太白:“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那玉笛吹奏的《折柳曲》就是整首诗的灵魂。而杜工部则曰:“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王之涣则说:“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高适则说:“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而岑参不仅说:“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而且在送封大夫出征时也说:“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所以唐人与笛、唐诗与笛简直像有一种别样的恋情。
当然到了晚唐,诗人们大多喜欢写牧童之笛,可在盛唐中唐,笛曲与边塞与乡愁、乡思却是紧密相连的。所以明白了这种关系,明白了这种音乐文化的背景,我们就知道为什么“不知何处吹芦管”会成为一个节点,会成为唤醒一切潜意识、下意识的关键。当芦笛声起,塞外月冷沙寒,那种一个人的情绪迅速唤醒所有人的情绪,一个人的乡思迅速唤醒所有人的乡愁,致使清冷的月光之下迅速弥漫开一种浩大的连绵,这就是“一夜征人尽望乡”啊!这就是在当时唐人为什么对这首诗就极其推崇备至、广为传诵的原因所在。因为这首诗虽是一个人所写,就像那笛曲虽是一个人所吹奏,却能一下子唤醒所有人内心强烈的共鸣,这就是这首诗在艺术上的超绝之处。
所以我平常读这首诗,有时候甚至觉得它可以成为一种心理学上的典型个案,就是如何通过个体的典型唤醒群体的、集体无意识。首先要像头两联“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埋下一种下意识的情绪积淀,仿佛纯是客观,却已然“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其次需要节点式唤醒与设计,这是成功与否的关键,也往往是画龙点睛的创意呈现。而最后这个节点所唤醒的情感一定要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共鸣,就像每一个征人、每一个将士的乡愁一样,点滴融汇,迅速便汇成江河,滚滚而下则莫之能当。所以当读到“一夜征人尽望乡”时,我们虽不身处大唐,虽不身处边塞,但却像能穿越时光一样,同样怀着满满的乡愁,仿佛就站在回乐烽受降城上、站在那些大唐士卒的身旁。这就是诗歌的魅力,帮你穿越一切时空的壁垒,带你回到最初的爱与温暖的地方。
最后还是要说一说李益。李益被称为唐代诗人中最后的边塞诗人,但事实上他是唐代所有边塞诗人中在边塞从军时间最长的一个诗人。李益本是陇西李氏的后人,他曾经前后五次出塞从军,有着长达数十年的边塞生活,所以他对边塞生活本身是非常了解的,而且他的仕途经历和边塞诗派的领军人物高适甚至有点相像。早年也是仕途偃蹇,到了晚年才开始变得飞黄腾达,但是他和高适不一样的是,高适早年穷困时依然穷且益坚,而晚年大器晚成后又不坠青云之志。而李益早年同样也经历很多挫折,可是他的性格却越来越偏激,甚至还有和霍小玉的一段公案,后来唐人言称“妒妻痴病”便以李益代指。李益晚年飞黄腾达后,却又卷入牛李党争,之后虽然步步高升,却变得越来越偏狭,越来越没有责任与担当,甚至与皇家宠幸的寺僧、与毫无气节的奸佞小人们整日混在一起,为人所诟病。
所以把李益和高适、岑参等人放在一起比,这固然是各自不同的个体人生与命运,但其中也可以看出,从盛唐到中唐,在气格日趋卑弱的时代环境下,诗人命运与时代命运的共振。但不论怎么说,李益作为最后的边塞诗人,李益用他漫长的边塞人生经历,为唐代边塞诗在盛唐之后再一次集中地绽放出唐诗中的边塞诗的风采,这样的功绩、这样的辉煌却是不可以轻易被忽视、被抹杀的。所以还是要感谢李益,能在盛唐之后写出这样美的边塞之作、写出这样优秀的闻笛之作。“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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